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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6 章 第 46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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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些隐秘的感情和受伤的细节,谢见欢都没有讲出来。他只是用最简短的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叙述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。

    无论有没有苦衷,无论是不是身不由己,他以及背后的天魔族对沈不渡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,他不想装可怜为自己博取任何同情和宽恕。

    沈不渡听完后也没再说什么,只是让他退下,说明天会给他一个答复。

    谢见欢退出房间,关好门转身,发现路丹绪和方少钧站在那里没走,看他的神色皆是一脸震惊和复杂。

    谢见欢在屋里的时候就觉察到他们没走,不过这件事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两个师弟。毕竟……他大概马上就要离开了。

    “之前隐瞒了你们,对不住。”谢见欢对二人微微躬身,顿了片刻抬起头,语气平静道,“我走之后,师父就要靠你们陪伴照顾了。从北荒到上灵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,你们虽修为不低,但修界强者比比皆是,千万不要掉以轻心,保护好师父,也保护好你们自己。”

    方少钧鼻腔狠狠一算,眼眶已经悄然红了。

    “经历此事,师父的情绪恐怕会低沉一段时间,”谢见欢看向路丹绪,“你最机灵,也最会说话,多想办法让他开心,让他尽快忘掉这些糟心的事……和人。”

    其实想交代嘱咐的还有太多太多,可继续说下去,好像又是徒添虚伪的笑话。他于是点点头,最后道了句“珍重”,越过二人准备离开。

    “大师兄!”

    谢见欢脚步一顿,但并未回头。

    “大师兄……不管你是什么身份,但在我心里,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兄。”方少钧重重抹了把眼睛,哑声说。

    刚入师门时,谢见欢的确不喜欢他,纵使后来关系缓和,待他的态度也依旧很冷漠,似乎并未把他这个师弟放在眼里。

    可有些事是不能只看表象的。

    修炼上的疑惑,谢见欢毫无保留的为他们解答;遇到任何危险,谢见欢永远挡住他们身前第一个出剑。谢见欢有时出远门做任务,他和三师弟会麻烦对方帮忙带东西,谢见欢每次一脸冷漠的当没听到,可回来时却总会抛给他们一个包裹,里面不仅有他们需要的物品,还会附带一些当地的新鲜玩意儿或小零食……

    他们的大师兄看起来总是很冷漠很凶,对他们从来都是硬邦邦的直呼姓名,不曾温声细语唤过一句“师弟”,眼里好像只有一个师父。

    可他们都知道,大师兄心里其实有一块地方,哪怕很小很小,是装着“师弟”两个字的。

    路丹绪上前扯住谢见欢的衣袖,带着鼻音说:“大师兄,我以前总是故意和你对着干,故意惹你生气,但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……如果你还能回来,我、我绝对再也不气你了!”

    谢见欢没说话,轻轻撤回自己的袖子,在方路二人难过的目光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。

    屋里,沈不渡听着门外压抑的抽泣声,轻轻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后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,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窗棱上,扰的人难以入眠。

    不过这一晚,本来就没几个人能睡得着。

    天蒙蒙亮的时候,雨渐渐变小了,整夜的大雨将大地的硝烟与血痕冲刷干净,伤痕累累的野云山重新焕发了生机,远远看去,漫山遍野悄然冒出一片苍翠新绿。

    “嘎吱”一声轻响,那扇关了近十二个时辰的门终于打开,一直守在门口附近的路丹绪和方少钧立即跳起来围了上去:“师父!”

    沈不渡“嗯”了一声,神色淡淡:“谢见欢呢?”

    方少钧觑着他的脸色,紧张道:“在,在外面。”

    沈不渡点点头,往屋外去了。

    路丹绪看着他的背影,忐忑不安的小声问:“二师兄,你说师父会原谅大师兄吗?”

    方少钧沉默着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。

    虽说师父最是心软,可这次涉及的是沈氏和魔族之间百年的恩怨血仇,真的能如此轻易放下吗?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沈不渡走到屋外,一眼见谢见欢站在屋檐下,望着雨帘不知在想什么。见他出来,谢见欢立刻僵直了身子,低低唤了声“师父”。

    “跟我过来。”沈不渡丢下几个字,径自踏入清晨细雨中,谢见欢一愣,立刻拿了竖在门口的一把青色油纸伞,大步追出去,将伞撑在沈不渡上空。

    他心里没底,不知道沈不渡打算去哪里,亦不敢开口问,只能沉默的一路跟着对方爬上一座小小的山坡。坡上遍地青绿,间或夹杂着几簇淡紫色的小花,抖着细蕊在雨中招摇。

    沈不渡走到山坡最高处停下。极目远眺,能看见烟雨笼罩的群山,微微低头,能看见村镇里或完整或残破的房屋,以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,来回忙碌着修建屋舍的人们。

    小雨淅淅沥沥,一时片刻没有消停的意思。谢见欢一身黑衣已经被淋透的差不多了,沈不渡浑身上下却干干净净,未沾染一丝水汽。

    “我曾经想过很多次,魔族到底是什么样子。”沈不渡望着脚下一个个忙碌的黑点,开口道。

    “魔族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三百多年,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见过他们,但对他们都有差不多的印象——残暴,邪恶,嗜血,贪婪。”沈不渡说,“我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谢见欢咬紧牙关,心脏一阵一阵抽的生疼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贪婪,不会迫使其他种族跪地称奴,妄图称霸此方世界;如果不残暴,不会将所有不臣服的生命赶尽杀绝,造成伏尸百万流血漂杵的结局。”

    魔族不是人,自然没有人性;他们生来嗜杀,冷血残暴,并以此为乐,这是所有人的共识。沈不渡作为最后一任守碑人,自然是要誓与魔族你死我活,不共戴天的。

    可命运总爱开玩笑,他偏偏收了一个魔族徒弟。

    那个徒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嗜血,残暴,凶恶。相反,他沉静,正义,坚韧,向善,甚至在早些年被煞气——或是说魔气缠身时,也一直控制自己不去伤害无辜的人,没让自己的手沾过一丝人类的血。

    这样的一个魔族,还可以算是魔族吗?

    是非善恶,正邪黑白,真的仅凭一个人的出身就能完全判定吗?

    沈不渡不是庸俗之辈,这一点他心中早有决断,即使魔族是他沈氏先祖的生死之仇,即使他的亲生父母牺牲在抵御魔族入侵的斗争中,他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的明白一个事实:

    如果剖除魔族的身份,谢见欢做错了什么?

    他什么也没错,甚至救了自己一命。

    如果剖除魔族的身份,谢见欢是个怎样的人?

    这个答案沈不渡多年前就曾告诉过对方:“你是一个很好的小孩。”

    如今小孩长大了,成了一个很好的,很优秀的男人。

    “曾经有几个瞬间,我也想过,为何我偏偏是沈氏后人?”沈不渡自嘲一笑,坦然道出自己夜深人静时曾滋生过的淡淡怨恨,“芸芸众生,为何只有我一个要担起这责任,在寂寂无人的地方守着一块石碑直到地老天荒?”

    不,甚至到不了地老天荒,他就有可能魂散于这人世间。

    沈不渡生来潇洒,最爱自由,这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,他还未见识百分之一,才活了短短二十余年,却时常有一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荒唐错觉。

    像头上悬着一把剑,像颈侧横着一把刀,任再没心没肺,随性洒脱的人,也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。虽未到辗转反侧不成眠的地步,但午夜梦回时,也会偶尔心生惊悸,泛起淡淡无人知晓亦无可诉说的悲凉和凄然。

    若能自己选择出身,他真能毫无私心、毫不犹豫的再次踏上这条路吗?

    沈不渡不敢笃定。

    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毫无私心,他也有自己爱的,想要陪伴一生,长长久久活下去的人。

    “所以和我一样,你的出身也并不是自己能决定。”沈不渡平静道,“如果你昨日所言全无虚假,那你的确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谢见欢已经完全呆住了。

    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以为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心中侥幸捏造出来的一个梦境——他连希求沈不渡的原谅都不敢,又怎敢妄想对方说出“你其实没错”这种话!?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他连连摇头,慌乱的给自己定罪,“魔族把我送来定是别有预谋,我也亲手刺了您一剑……如果当初不是我,您或许根本不会——”

    “当时的情况我自己有数。没有你,我也一样活不了。”沈不渡打断他,“但你救我一命,这是事实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魔族绝非善类!”谢见欢几乎是语无伦次,“您也见到我失控时的模样了,那或许才是我本来的面目……”

    虽说不能以出身定罪,可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却与出身息息相关,魔族残忍嗜血是难以改变的天性,若沈不渡今日原谅了他,那将来呢?若有朝一日他的魔血再也封印不住,彻底恢复丑陋的本来面目呢?

    到那时,难道要再让沈不渡失望受伤一次吗!?

    沈不渡突然转头,望着他痛苦的眼睛问:“难道你不能自己决定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么?”

    谢见欢呼吸一滞。

    “都说本性难移,可后天环境是能改变甚至重新塑造一个人的。”沈不渡皱眉道,“我问你,你在魔族待了几年,在我身边待了几年?”

    谢见欢思维空白,迟缓的还未做出回答,沈不渡已经告诉了他:“你在魔族待了五年,在我身边待了九年!你是觉得,我对你的影响,比不过你早先在魔族的那几年吗?”

    谢见欢下意识摇头,脑中似乎有什么念头悄然松动了。

    “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你就能控制住体内的魔气,如果长成这么大个儿,反而越活越倒退了?”沈不渡呵斥,“仅仅被魔气反控一回就吓成这么个要死不活的德行,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!?”

    谢见欢抿唇低头,被批的一个字都不敢说,可胸肺间的呼吸却慢慢顺畅起来,一派绝望的心也在悄然复苏。

    沈不渡蹙着眉,冷冷道:“给我抬起头来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面前抬起头,眼神却依然难过愧疚,不敢直视自己的年轻男人,字字清晰道:“我既然说你没有对不住我,那你就不需要再对我怀有任何歉疚。如果还是做不到,那就把你这条命赔给我,不要总想着为我死,要为我好好活!——能做到吗?”

    谢见欢眼眶发红,呼吸急促的紧紧盯着他,嘴唇在不住的轻轻颤抖。

    沈不渡不满:“问你话呢,能不能做到!?”

    谢见欢深深吸了一口气,眼角闪烁着某种晶莹的东西,哽咽而清晰的大声回答:“能!”

    沈不渡这才满意了,神色微微放松,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转身去看层叠的远山,假装没看到男人眼角淌下的一道泪痕。

    待听着对方呼吸稍稍平稳了,他才又回过头来,欲言又止了片刻,伸出右手,轻轻触上谢见欢左边胸膛的位置。

    年轻男人体格高大,肩背挺直,胸膛宽阔,隔着一层黑色衣物和结实的皮肉,完全想象不到里面的心脏是什么模样。是已经痊愈,还是依然有所残缺,是否每跃动一下都伴随着一次难以言说的痛苦折磨?

    沈不渡的手指虚虚的搭在上面,好像生怕用一点力气,就会给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带来更多的负担一样。

    他踟蹰半晌,还是轻声问出了昨夜里就想问的那句话:

    “……还疼吗?”

    指腹下的心脏仿佛滞了一瞬,继而加速的激烈跳动起来,沈不渡微微一怔,方抬起头,便对上了谢见欢盈满泪意,以及泪意背后看不清的、却似乎藏着无尽灼热浓烈情感的眼睛。

    头顶青色的油纸伞被谢见欢扔开了。

    微风细雨中,他张开手臂,把沈不渡用力抱进了怀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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